相遇顾城小说:书成之后还可以修改,人生可以修改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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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—说见就见了。隔海隔山,经生经死,可是还是说见就见了。

相遇顾城小说:书成之后还可以修改,人生可以修改吗?

正是暮色四合时候,天边几缕漂浮的斜晖脉脉,月亮已从树梢上透出淡白的一点影子,照的四下里如笼轻纱。窗外的光线一分一分黯淡下去,偶有风带过花香,热意才稍稍褪去。

许久不见,弟忽然瘦的吓人,皮肤也干涩许多,刚一见面几乎认不出来了。他眼里的光彩不似往日好,可也还是一贯地谦和地微笑着和我说话。烨有些忧郁,却依然清丽如前——我想也许日子相处久了,也能慢慢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下去。

吃过晚饭收拾碗筷的时候,我压着心里的高兴说:“今儿是顾城生日。”

弟嘴角弯了弯:“你还记得。”厨房里传来哗哗的水声,接着是烨的声音:“之前还在和他说,过生日不如去看看木耳去。”我笑了,应说:“也应当去看看,晚了只怕木耳睡了。”

弟与弟妹准备去看他们的孩子了,回到当初两人闹生闹死的房子里,就好像回到曾经的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中去。我的心都替他们乱跳,可他们却好像已经释怀了一样坦然。我希望他们能这样想,因为这样生活就又能平平淡淡地继续了。

那是一月的傍晚,夕阳挂在天边一角,还迟迟不肯沉下去,一会儿风却刮起来。激流岛的夏季,总是潮湿多雨。天很快变成绛紫色的,西边涌起浓重的乌云,黑云遮日、白雨跳珠,风雨很快就来了。窗外的花被打得七零八落,不成样子了。

屋里,却是一片狼藉的景象。能砸的都砸了,珍贵稀奇的也被谢烨哭着扔在地上。弟是喜欢平和的人,我看得出那一声声的动静宛如一根根尖刺,根根直扎他最敏感的神经。

那一天几乎是烨与顾城吵得最凶的一次,几乎要持刀相向,我至今回忆起来依然心悸。木耳刚刚出生的时候,因着要去英国,弟想把木耳托养给激流岛上的一位原住民,谢烨却舍不得了。

我想谢烨对木耳应当是真爱着的,哪有母亲会不记挂自己的孩子呢。烨不愿意木耳离开自己身边,可弟一心向往着他的桃花源——“我们到英国去,那有人愿意请我做讲座、讲中国新诗。姐,你想想,我和烨两个人过去,有课的时候我便讲课,挣回来的费用虽然不多,两个人过绰绰有余了。我们租一间小房子,每天就住在里面读书、写诗,窗外有精精巧巧的英国玫瑰花,天气好的下午,还可以泡一壶茶……什么都美得像过去一样,什么都像没发生一样。”他当初这样对我说。

弟是不允许自己的梦被打破的。烨的反抗最终也没能奏效,就算碎瓷片刺破了她的胳膊,那血像蛇一样蜿蜒地流出来,爬在她的衣袖上,殷红的一大片——他们还是把木耳留在了激流岛。

烨的眼睛自那以后越来越暗淡了。他们回来以后我才知道,原来李英也在英国。可是当时的我并没明白弟的话里“什么都像没发生一样”的含义,我还以为他是终于打算放下英儿,过正常的生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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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人再回来的时候,夜已经极沉,桑木尔在弟的怀抱里睡得安稳,且似乎比上一次见又长大了很多,弟搂着已有点吃力的样子。

月爬的高了,我还当是地上月色如水流淌了起来,原来是窗前老梧桐的叶影沙沙。我估摸着谢烨已经哄木耳睡下,于是起身跑到客厅里。有银白的光华从极遥远的天边透进来,朦胧的连人影都只能浅浅勾勒几笔。是顾城,他无声地坐在月色底下。此时恍然间看去,我忽然就想起年幼时爸教我们读书,读着读着弟就不知跑到哪去,等到夜极静的时候再找,原来他已躺在后院里的凉亭里睡着了,伴着凄切的秋蝉,头下还垫着新揪的叶子。

他不爱读算数和外语,却读遍了爸放在家里的几十本诗集。从小到大家里的人都觉得弟是最有才气的,也因此宠坏了他。可弟又是那样的令人宠爱——他写的诗,连木耳都喜欢听,每次我们念给他的时候,木耳便咯咯笑起来;木耳一笑,这个家里什么晦暗的气息便都没有了。

于是我不由得放轻脚步,弟还是发现了“偷窥者”。他把椅子往后挪挪,让我坐在他对面。他笑得还是如从前那般宽和,好像时光没在他心里留下一点痕迹似的。我问他:“在激流岛这么久,不回去了?”

他微笑了一下,宽和地说:“不回去了。”

在纽西兰他的生活条件没有在国内好了,可是在国内他“说不出话,也听不见声音,好像被囚禁在笼子里似的”,他曾跟我这样描述。想来是了,或许对于一个诗人来说,失去自由实在是太痛苦了。弟向往这样的生活,所以清苦一些也无所谓。

他忽然提起话题:“去接木耳的时候,看见那房子打扫得真干净——是你收拾的吗?”我摇头。

“那必定是英儿了。她前几个月才离开激流岛,想来是走前做的。”他好像忽然掉进梦里似的,“那个板儿锯的!她小细胳膊怎么锯的——钉得那叫一个平整。英儿真是能干,就是不干。英儿不坏。”

总是一提到英儿,他就像忘了一切烦恼似的,原本暗淡无光的眼又闪亮起来,我想想木耳,又想想谢烨,其实我知道那是专请了师傅来做的,可是不忍说穿。我看着他做梦, 道:“烨是个好姑娘,她跟你这么多年,风风雨雨吵吵闹闹还不是都过来了,也该过起平平淡淡的日子了。”

弟把头转向窗外,看着外面几只凋残零落的花。他良久没有说话,眼睛里却好像起了层薄薄的雾,一会儿他再把脸转回来,已经看不出他眼底的波澜了。我好像以为只有自己看开了似的,一味地劝道:“英儿不坏,她是与你心有灵犀。”我试图努力把英儿往美好的一面说,“她是独特的,少有的单纯灵动。可是……可她不是你的人!你真当烨和英儿俩人关系真像看着似的那么好?烨再宽容大度,谁能忍受自己丈夫记挂别的女人?就当是你还认我这个姐姐,你也不该辜负她。”

他的声音忽然冷起来,就像深秋的湖水,初见时与仲春无二,可那清凉之下已不是三月蓄暖、生机勃勃,而是十月萧条、万物寂寂。他挑眉道:“辜负谁?谢烨?你还当她是个好人?她现在还和蓝先生有来往。她以为我不知道……她不过是图名利双收而已。李英?李英又有多可爱呢?她们都骗我,都不是什么好人。都把爱情当钱来花,当商品一样交换。姊,你当过去的还能再回来?你当是世道更迭、人心不古?早就注定好了的!过去的再也回不来了!我——早就注定了这个性子,就是这条命。至于烨,”他忽然停下来,沉默了很久,“她爱怎样过就怎样过吧。”

我心底的苦涩慢慢地泛上来,他早就看明白了,也许,他早就没有爱了。那些尖锐的往事,如同岸边一块块的利石,崎岖嶙峋,处处藏着刀光暗影,叫我们一生背负着沉重的枷锁。其实我明白,烨想要的是弟的一次回首,只要偶尔的温暖,可是她得不到。弟想要的,是一颗干净柔软的心,只要她片刻的单纯、哪怕一个微笑也好,可是也再也得不到,从李英、抑或者谢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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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月八号,我到岛上来半月以后,他们又一次吵起来。这一次又是因为木耳。很久不见他们吵架,我还真的以为他们彼此释怀了。可顾城的生日才过,木耳便眼看着自己的父母——亲眼看着他们为自己吵起来了。

弟哐地把门狠狠摔在身后,我被惊得一颤,上前去拉他的手。他攥拳太用力,手上的青筋都突出来。还没等我开口,谢烨冲进来了——她脸上还有那么清晰的两道泪痕,妆也乱七八糟花在脸上。我脑海里只是嗡嗡作响,听得烨哭喊道:“你信过我么?木耳是不是你的孩子?当初为什么要把他送走?”窗外的风又刮起来,像呜呜咽咽的哀乐。烨伸出手指着弟:“还不是因为李英!你真当我不知道,还是傻子?”她更激动了,手指颤抖起来,可脸上却散发出一种异样的光彩。

我面前这个人还是当初的大家闺秀的谢烨吗?仿佛还是少年光景,我与弟第一次见到谢烨。那天天气极好,道路两旁悉植翠竹,院墙内外,幽篁碧叶、风过簌簌。而她猝不及防地转过身来,一袭雪白长裙,顾盼生姿。

是太久远的事情,久到我几乎都忘记了,两个人曾经那样真切地拥有过幸福。而此时面前的她,头发凌乱,满面潮红,声音尖利,几乎露出几分得意的神色来。我心中骤然似有惊雷滚滚,响彻心扉——只见谢烨嘴唇一张一合,一字一句说道:“她早就撇下你不管了!和你狼狈为奸的李英,也不过就是个不要脸的贱人!”

弟哭了。

他的手掌从高处落下来,落在谢烨脸颊上,极沉极重的一巴掌,扇得谢烨几乎摔在地上。时间似乎静止了一般。奇怪的是,我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去拉桑木耳,带他远离他所目睹的痛苦。

人生是一场梦吗?不,梦醒之后还可以忘却,人生可以忘却吗?

人生是一部书吗?不,书成之后还可以修改,人生可以修改吗?

弟蹲到地上,用手捂住脸大哭起来。谢烨踉踉跄跄地走到他身边,用拳头锤他:“你把木耳给毁了!”弟像三岁的孩子一样上气不接下气地哭。

“你把你自己也毁了!”

“——你把我、把这个家都给毁了!顾城!”

她声音里无可抑制的绝望恍若一把尖刀,也不知道刺在哪里,只是全身上下都是钝钝的痛。

木耳忽然在暴雨里跑了出去。才四岁,那样小小的身影,就在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中跌跌撞撞地逃,显得那么单薄而脆弱。老梧桐的叶子有些被风吹的在空中飞散,淋湿了雨,烂在泥土里。我追出去,那雨瞬间扑面而来,雨点子狠狠砸在脸上。身后谢烨尖利的声音听不大真切了,我只能在混乱与狼藉中分辨那个模糊的背影。风吹的刺骨极了,我的眼泪终于止不住流下来——天作孽!真是天作孽!就像顾城曾经对我说的,都是报应,注定好了的。可是,它不该由一个孩子来承受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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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把木耳送回寄养的家里,雨终于见小了,从瓢泼之势变成点点滴滴,此时深夜里听去,仿佛一位老者讲述着古老的故事。木耳躺在床上,不管我怎样劝慰,他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。

忽然一滴眼泪“嗒”的一声打在被单上,徐徐洇开周围较深的一层。我也忍不住掉下泪来。木耳怯生生的眼睛望向我,叫了声“姑”。这正是纽西兰最美的季节,窗外风过飒飒、树木扶疏,房间里亮着一盏小灯,把我和木耳的影子斑驳婆娑地印在屋里新漆过的墙上。

放心不下弟他们,我又一个人赶回房子里去。身后亮着灯的温馨渐渐远去,全天地只剩下雨声在耳边萦绕。穿过小径向右拐,再走过上一条满是榆荫的街道。整条街都是死寂的。我心里忽然空落落的,手心也发起汗来。再向深处走,一直走到没人的地方便是弟的家了。院门半掩着,里面却也没有一丝响动。

推开门的时候,我好像听到了顾城的叹息,来自九天之上,来自九泉之下,其实只来自于我的心里。我眼前忽然变得模糊,身体的温度似乎正渐渐离我远去,只剩下刺眼的白绫和地上渗在土里的暗红色的血,满院是雨后的潮湿气味——我好像看见年少的我和顾城,庭院里是满地的花,一身雪白的衣裳怎样打滚都不心疼。幼时背过那样多的诗,一首一首烂熟于心,站在房檐下一句句背给爸听。他赤着脚走在田里,踩够了冰凉的溪水,拉着我的手说“走,姐,我们偷桑葚去。”我看见他用那样不沾染尘杂的眼睛绝望地看着我,说:“老顾乡,我这一生还长,可是它已经结束了。”我看见他在月光下脸上忽隐忽现的光,他清秀的钢笔字,写在诗集的扉页上,我每一次翻开都好像被人握住了心脏——“郴江幸自绕郴山,为谁流下潇湘去”。

我以为是我做梦,好像再一眨眼,还能回到刚来岛上时苍茫的月色之下。

我听到风吹落叶的声音,可其实正值仲春,红肥绿瘦的时候。从来只拿笔和花的顾城修长的手,决绝地举起斧头,带着从未有过的痛苦与畅快,向着谢烨直——劈——下——去——

本文作者: 赵文然

公众号:第四书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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