家乡回忆散文:潴龙河绝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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家乡回忆散文:潴龙河绝唱

潴龙河,西出太行,在数百里大平原奔流了上千年,现在终于沉寂下去,像战国时的孟尝君一样,绚烂后成为一个符号。

孟尝村到蠡县城有长达二十里的路程,小时候,善解人意的大柳树手拉手搭起绿油油的拱门。如今,大白杨冷冰冰的站着,水泥路代替了黑黝黝的柏油路面,小轿车、满载货物的大货车不分昼夜的穿梭,重复着华夏的交通版图。修建于文革初的那座桥,早被新桥所取代,巨龙一样的朔黄铁路大桥,雄壮气派,君王一样傲视着河床上的庄稼,那些不会言语的绿色生灵们,已不按时序生长,遵从着人的意志,不再有歇息的机会。货车像飞窜的野马,呼啸着打破潴龙河的寂静。

光阴改变了潴龙河,也掩埋了一个时代。

可是三十多年了,老调还像磁石一样吸引我。那时候,若沿着弯弯曲曲的千里堤,从潴龙河桥东头出发,往东北方向走,很快就会淹没在繁茂的柳荫里。没多久,铿锵的锣鼓声、悠扬的老调就取代了连绵不绝的蝉鸣。一群喊嗓子、练功的人,亮相一样出现在西孟尝村的堤根。

潴龙河好像很眷顾西孟尝村,自从1955年张开龙口吞没了西孟尝村后,就一直没舍得挪窝,与新建的西孟尝村隔着大堤比邻而居。并在老堤和大堤之间留下一个几乎常年有水的洼,周边稀拉拉的长着几垄高粱。整个夏天,蛤蟆在这里安营扎寨,放肆地“呱呱呱……呱呱呱”叫唤个不停,村里人称这洼为“蛤蟆洼”。那时候,老调的锣鼓声、板胡声、老生或者旦角的演唱声,与那些在洼里为王的蛤蟆声此起彼伏。堤根,扎着抓髻的娃娃学员,倚着大柳树练倒立。空旷些的地方,一队小学员在师傅指挥下,翻着筋斗,什么前空翻、后空翻、穿花翻,像一只只飞舞穿梭的燕子。树下的小草躲闪着,空出来一大片硬实实练功的好场地。另一批学员,对着白练似的潴龙河水“咿咿咿……呀呀呀……”练嗓子,活泼,热闹。把一条河都唱活了。你看,堤外的大柳树听得入了迷,舒展柳枝舞蹈一样,堤内的大杨树更为沉醉,挥舞着叶子不停地喝彩。摆渡的舅爷,半眯着眼,抽着烟袋,盘腿坐在船头,在晃悠悠的渡船上沉醉于《忠烈千秋》时断时续的唱段里。有人要渡河,舅爷应和的声音居然带着老调的腔调。

以大堤为界,冬春村南是平展展的麦子地,村北靠潴龙河大堤也是麦子。麦收过后,村南是一水的棒子,村北则像这老调一样丰富多彩,规整的地块有吐红缨的棒子,沙滩地种着红脸的高粱,肥沃的园子长着翠绿的大白菜,半旱田里开着黄盈盈小花的是长果(孟尝人从来不说花生),把地垄撑几道裂缝的山药,还有藏着驴驹(蝈蝈)的豆子地。不成形的河边沙地,种着麻、黍子、荞麦、蔓菁等杂粮作物。最让西孟尝人骄傲的,是村里的老调剧团,这是孟尝村最值得称颂的收成,它让单调的日子,像这广阔的田野一样有了动人的色彩。

动乱年代过去了,孟尝村人有了更高的精神追求。家谱毁了,他们用老调搭建精神的祠堂,把孟尝君的仁义当做自己的信仰。大队从外村请来了会唱老调的师傅,在本村从事农业劳动的人中,解放出鼓师和板胡师傅,腾出大队几间房子,建起了一个威风红火的老调剧团。三叔拉得一手好板胡,成为后台的“台柱子”。微有残疾的三叔,因为老调活得有尊严,有奔头。孟尝村人说起剧团眉飞色舞,像念叨自己水灵灵的大姑娘。这老调啊,让黄土地上煎熬的孟尝人有了精气神儿,有了主心骨。

老调也称老调梆子,元明时期起于白洋淀附近,有别于地方名剧河北梆子,是河西调与燕赵民歌俗曲的融合。不管是荷花淀里和芦荡深处的渔民,还是平原上青纱帐中的农民,人人都能哼上几句,老调是让燕赵大地男女老少笑逐颜开、忘了烦恼,豪气十足的腔调。它沿着河逆流而上,流传到保定、安国、沧州、石家庄等地方。它的故事多悲烈,唱词爱憎分明,曲调高亢委婉、荡气回肠,这样的曲调演绎出的戏曲故事,让世世代代土里刨食、地窨子里度日月的孟尝村人,像对宗教一样虔诚。父亲念叨,过去老调有很多出戏:《常小打渔》《调寇》《杨金花夺印》《铁关图》《战马超》……我印象中,我们村剧团排演了《秦香莲》和像电视连续剧一样长的《呼家将》(也叫《忠烈千秋》)。歌颂的是忠臣良将,救世的英豪,可以说,老调在一定意义上,是大字不识几个的孟尝村人的《论语》和《心经》。

孟尝村人对老调的喜爱,我一言难尽。反正锣鼓一响,饭碗一推,一边擦嘴一边往外跑,饿着肚子也要看老调。簸箕编到中途是不能停下的,会前功尽弃,为了老调也顾不得了。我现在想,也许老调就是老辈人种下的“蛊”,让后辈爱恋、痴迷、失魂落魄,甚至改变人生。村里的老调剧团成全了几个好苗子,在计划经济时代,能变成一个吃商品粮拿国家工资的人,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事情,老调在无意中成为少数人进入城市的梯子。如果没记错,有五个学员通过老调彻底告别黄土地成为城里人,也有人因为学唱老调找到了好姻缘。他们中,独独喜欢老调的亮却殉了命。

亮在这个世界消失了三十多年。孟尝村的小孩子,没有一个名字带亮字的,只怕沾了他的晦气。

村子里成立老调剧团时,我正读小学。三叔在里面当琴师,我自己又十分喜欢戏剧,每天放学都会看很久。夜幕笼盖村子时,总会响起亮的娘的声音:“亮!回家吃饭来……”亮没贪玩,他痴迷老调,家里太穷学不起。亮每天起得比鸟还早,为了打满筐的猪草;睡得比狗还晚,为了帮他娘刮柳条根、打麻绳。不能耽误哥哥们编簸箕,卖钱换粮食,给爹看病。亮拼命地干活,挤出时间看老调剧团的师傅教戏。

谁也说不清剧团的师傅怎么发现了亮的天赋,也许是亮背着草筐仰着头模仿的那几句老调,或者是他看老调痴迷的眼神。反正是别的孩子学戏自带口粮,一个月还要交两元钱学费,亮只要交上粮食就可以免费学戏。

当时,剧团和学校在一个大院子。学校在院子西头的青砖平房里,老调剧团在院子东头大队部的红砖瓦房内。朗朗的读书声和高亢的老调在村子上空交响,这也是孟尝村最美妙的希望和风景。晨起和傍晚,袅袅的炊烟中,亮和剧团的孩子们一起吊嗓子,翻跟斗,舞枪弄棒……剧团的师傅对亮赞不绝口,一把黑纸扇不停地忽闪着,大声地吆喝别的孩子,“都跟着亮学,都跟着亮学”。我也想学老调,可是我在人前说话都脸红,体育课的鞍马我也不敢跳,连学老调最基础的下腰、踢腿都不会,家里也没钱供我学,那时候我家还串房檐子住。我常常会趁家里没人,插上院门,再插上屋门,披上娘珍藏的红包袱当大氅,掐来台阶边盛开的大粉色蜀葵花戴在鬓角,对着镜子咿咿呀呀比划几句,陶醉在老调的氛围里,或者说老调剧目中英雄忠义的基调里。

“亮是棵好苗子。”剧团的师傅总是赞不离口。天赋和勤奋,亮哪点都顶呱呱,他真是唱戏的好苗子,只要亮站在大堤上喊一嗓子,叫得正欢的喜鹊和百灵鸟都会停下。乡亲们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,亮精彩的唱段是他们解乏的灵丹妙药。别的村种庄稼养家糊口,我们西孟尝村不仅组织了建筑队在天津干工程,还建起了方圆数十里唯一一个村建剧团,是要靠老调剧团干一番事业哩。

有一年过年,剧团开戏了。粉色的、绿色的戏票是使者,牵着十里八乡的人们涌进了西孟尝村,家家户户喜盈盈的包饺子、熬大锅菜待且(当地话,指款待亲戚)。这阵势,总让我觉得穿越到了两千年前的春秋战国,那时候孟尝村大概还不叫孟尝村,可是大名鼎鼎的孟尝君住在了这里,各地的谋士或者乘船顺着潴龙河来投奔他,或者骑着快马奔到他门下。传说,孟尝君招待宾朋的淘米水聚而成洼,多年不曾干涸。就在中孟尝村的村中央,一个大水坑存在了好多好多年,我总感觉这就是孟尝君留下的淘米水洼。可是这个也许有两千年历史的大水坑,也在近年平了,坑周围的几座庙,也早没了踪迹。

在“锵切……锵切……锵切锵切……”的锣鼓声中,亮跨马、握枪、踢腿、手抚雉鸡翎亮相,干净利索。厚底的靴子走得稳稳当当,银白色的盔甲战袍、护背旗舞得虎虎生风,活脱脱一个古代的白袍小将,一个威风凛凛的大英雄。台下的乡亲们交口称赞,咱村的剧团要火了。《忠烈千秋》中威猛的小将呼延庆,《秦香莲》中正气凛然的黑脸包公,亮个个拿得起放得下。尤其他的老生唱段,浑厚豁亮,无人可敌。亮唱得好,我的脸上似乎也光彩,亮姓刘,我们供奉的是同一个从山西迁来的老祖宗。

孟尝村人以往枯燥的日子,因了剧团变得有滋有味,村外的潴龙河,因为老调变得清澈多情。大暑小暑淹死老鼠,汛期来了,潴龙河涨水了,村子里以生产队为单位开始修堤,修补老鼠洞、兔子窝,加高加固土牛(大堤上靠河一侧高出来的土墙),剧团的学员也跟着一起干。帮着拉车的亮,长成了一个肩膀宽宽的青年,白净净的脸上淌满汗水。有人喊:亮,来一段老调吧。“孤身舍死留秦廷,暂忍怒火章台进,刀枪剑戟摆列成林,秦王高坐假恭敬……”亮唱得有板有眼,正气凛然。学校的张老师常常和剧团的师傅交流几句,亮这孩子上学也是块儿好料子,没想到戏也唱得这么好。师傅呵呵大笑“天生唱戏的料!”刚上学时,文革刚结束,游行时领着我们喊口号的也是亮,他的嗓子宽厚,绵长,像村外流淌的潴龙河水。

本以为,唱戏会成全亮,会改变他穷苦的命运。我没料到的是,年年要防洪的潴龙河居然会干涸。先是由肥到瘦,然后季节性断流,再往后像一条翻着白肚皮的鱼,露出满河滩白花花的沙子,大风吹过来,沙子随风飞舞,整个河道昏天黑地。那条渡船,因为没有河水的滋润,慢慢的开裂腐朽,不知道去向。也许变成了村里某户人家灶下的一堆火,只不过蒸熟了几锅山药。随着潴龙河水的逐渐干涸,老调也几乎销声匿迹了。

农家院落随处可见的蜀葵,得雨就疯长。这老调就是俗世里的花,满台子都是烟火味儿。这花开在田间、河畔,也开在小巷、炕头、地窨子里,只要有人在,就有老调的影子和气息。我有几个小伙伴们在剧团学戏,灯光照在戏台上,原本灰头土脸的乡下丫头,俨然千金小姐的模样,身着绫罗,满头珠翠,袅袅娜娜,戏唱得有板有眼,还会十八般武艺,最让我羡慕的是,她们和剧中的大英雄结为姻缘,一起跨马挥刀保家卫国。台下的她们也仿佛被注入了神奇的力量,胸脯高耸着,走路不再低垂着头,仿佛踩着老调的鼓点,满脸都是动人的光泽。其实,小时候看老调,我更多的是想自己的心事和未来。

大队的大喇叭,经常播放老调《忠烈千秋》:“怀正气坦荡荡步上龙庭,保忠良,扶大宋,锄奸党扫谗佞。哪怕这金殿杀气重,我舍死忘生。呼家将世代忠良保大宋,抛头颅洒碧血,气贯长虹……”冒死直谏,声如裂帛。我似乎看到了大宋边境告急,却奸佞当道,为保忠烈之后,老丞相血洒金銮殿,老太君临危不惧,舍命保忠良。此情此景,让人血脉贲张。我那时候对老调的痴迷,是少年的小心思,我敢说老调是成年人寄托灵魂的地方。不信你看我的老父亲,听起收音机里的老调,脸上都有了神采,手随着鼓点摇摆着,一字一句地跟着收音机在唱。一下子好像回溯到我的少年时光。

老调盛行的岁月,那些劳累了一辈子的老人们,三五成堆地聚在一起,靠在干枯的棒子秸上,牵着孩子的手,晒着太阳,听着老调颐养天年。他们身故后还算幸运,有老调给他们送葬。我不清楚老调剧团在村子里坚持了多久,反正后来死去的人,再没老调送葬了。

这些年,电视、流行歌曲、手机都成了老调的杀手。年轻人不再有兴趣围着老调转了,只有老人们还恋着她的气息。过年也再没有人组织剧团演出,那些流光溢彩的戏装、珠光宝气的行头、明晃晃的刀枪都收纳到了箱子里,长年见不到日月,老调的英雄气质也散了。后来,老调衰落到十来个人凑一个草台子,在丧事上应景似的唱一出戏,演员们穿着平常的衣服,一人在一台戏中分别饰演几个角色。这让本来就悲凉的腔调更多了悲凉的韵味。老调啊!如今组织一个草台班子都不易了,没有年轻人对老调感兴趣。当年那波学员,也都在五十以上的年纪,拉板胡的三叔快古稀之年了,没有戏剧大环境的润泽,老调枯萎了,和它相伴数百年的潴龙河也名存实亡,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。那些五彩行头早不知道流向了哪里,也许被虫蛀了,也许被时光收回去了。

潴龙河干涸了,这是任谁也改变不了的局面。人们也曾诅咒这条河,它虽然平时水量不大,但却喜怒无常,常常由着龙的性子胡闹,孟尝村人没少吃它的苦头。当然,不争的事实是,它确实也润泽过岸边的土地,哺育了孟尝村人。蛤蟆洼北头不远就有一个扬水站,河水也曾温顺的在柴油机声中,不疾不徐地流到园子里,丰满了麦子棒子的籽粒,也丰满了北瓜茄子的脸。平时人们尽可以卷起裤腿趟着水到河西干活,如果赶上水大的年头,收庄稼就要绕道潴龙河大桥,往返足足有50里。不说走路去干活,就是坐拖拉机去,也要在大堤上颠簸很久。河北岸的地,临河却无法解渴,只能种一些耐旱的高粱和大豆,风调雨顺也保证不了收成,河北岸的人总是盯着这些赖以活命的庄稼,看青的窝棚也是那时候的一景。辛辛苦苦种下去,风风雨雨伺候着,到收获的时候,满地都是东倒西歪的高粱桔儿。盼了半年的高粱穗,都被贼弄走了。孟尝村人心里窝着一口气,那些长得不好不赖的庄稼,仿佛也成了罪人。亮在这时候成长为一名看青员,夜晚,凫水到河北守护庄稼,一边巡逻一边唱老调助威。有时候,老调《秦香莲》中铁面无私的包拯的唱段,会隔着河传过来,传统的老调竟然是庄稼的保护神。

如今潴龙河道也产好庄稼,比如长果,比如麻山药,还有更金贵的党参、天麻等药材。潴龙河比有水的时候更体现了价值,它白沙沙的肚皮披上了绿衣裳。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根治了海河,各条河流的上游也都修起了水库,洪水很多年没有泛滥,但是十年九旱成了常态,地下水极具匮乏,机井越打越深,浅一些的机井都报废了,那些空空的枯井,一个个敞着井眼像是在问天。

我小时候,谁家都不富裕,可是亮家更穷,饿肚子是常有的事。老辈人说“半大小子吃死老子”,此言在亮家更是屡试不爽的“真理”,亮兄弟四个只有大哥成家,还串房檐子住。二哥三哥老大不小了还没讨媳妇。亮他娘身大力不亏,走路一阵风,忙完队里的活计,抄起家里的针线,还要操心一家五口的一日三餐。亮的爹是个药篓子,两个锁骨窝深得能盛下一小碗水,他喘息的声音“鼓哒鼓哒”的,盖过做饭的风箱。亮他爹的肺心病需要常年吃药,家里打草编簸箕挣得有数的几个钱,用来买药都不够。三间长满青苔的破房子,半截子土墙圈着一个小院子,蹦跶着几只鸡。三个小子出出进进,多子多福只是个传说。

亮家穷并不是人懒,那就是一个难吃饱的时代,传统落后的农耕方式改变不了贫穷的面貌。和大多数孟尝村人一样,亮全家人都很勤快,春夏秋跟着生产队干活,冬春农闲时,偷偷钻到地窨子里编簸箕,换粮食度日。土地贫瘠,人多地少,这是孟尝村人的一条活命之道。亮哥儿几个长得一表人才,但是因为太穷,媒人不登他家门,喜鹊也不停他家的大杨树。亮他娘敞亮,总是笑眯眯的,说这喜鹊也嫌贫爱富呢。等俺亮学成了,看媒人们不登破俺家的破栅栏门。

可亮他娘的心愿,却未能实现。不记得因为什么变故,亮不能再学戏了。应该是亮爹去世拉下了饥荒,也许是亮家人觉得唱戏也改变不了啥,家里还是穷得叮当响。或者是亮自己放弃学戏了,饭都吃不饱,唱戏有啥用。听说,剧团的师傅再三挽留,甚至免收亮的口粮。亮离开剧团那天,老天也怜惜地闭上眼,脸阴沉沉地压得人喘不过气来。大院西头的张老师抬头看看天,叹息一声。东头的剧团师傅,摇了摇头,长出一口气。闪电携着雨往地上泼来,铜钱大的雨滴扑哧扑哧砸起一串串尘烟,瞬间成河。亮闪电一样消失在雨幕中,从此和老调成为陌路。谁也不能预测亮后来的命运,也许学老调会救赎亮的生命。

亮不学戏了,剧团的戏一下子很零落。没有亮的戏班,仿佛鱼抽调了脊梁骨,再没有了精气神。后来,师傅又招揽了几个唱功和武功都不错的学生,剧团又坚持了几年。那个嗓子和武功远不如亮的小生演员玲,没多久和几个尖子演员一起考上地区老调剧团。这个小剧团更没了灵魂。我常常想,如果亮坚持学戏,说不定他也会被录取。人生命运就是这样捉弄人。

剧团剩下一堆小学员,尽管戏台越来越气派,雪亮的灯光照在演员们崭新的行头上,闪着耀眼的光,剧团的演出却还是少了些喝彩。常常是演到半场,就有人连连打着哈欠,也有人看着看着觉得没意思抱着孩子离去,一些年轻人,只是把戏台下当成了谈恋爱的场所,对戏台上的唱念做打一点都不感兴趣,只是在戏台上有精彩的唱段时,趁周围人不注意,偷偷地拉一下心上人的手。而这些,是亮再也见不到的场面。剧团成全了三对新人,才貌双全的亮与老调无缘了。我一直不清楚亮在剧团有没有心仪的人。

有人说,剧团的演员就像园子里的韭菜,割完一茬还会冒出一茬。可是村里的剧团自从亮走后,再也没缓过秧来,一群娃娃学员再也没展示出老调应有的风采。老一波儿的学员或者结婚生子,或者回到村子里种地,继续老一辈的生活,也有的觉得不如编几个簸箕来钱快,一头钻到地窨子仿佛要与老调绝缘。只是在编簸箕劳累了,站直身子,伸展腰肢,在地窨子里吼上几句老调,“金牌宣来银牌调……”会徐徐的从地窨子狭小的窗口飘出来。如果没意外,也许这就是亮未来最正常的生活。

后来的一切一切,似乎都与剧团有关,又与剧团无关。分田到户,衣食无忧了。过潴龙河往北,离孟尝村二十多里有个新兴镇,改革初就利用村子里人工纺腈纶的市场资源办起了毛纺厂,潴龙河北岸的人纷纷背着新兴出产的腈纶线、腈纶毛衣走向大江南北。这其中就有亮。在交通不发达的80年代初,进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儿,尤其对于一个生长于平原,还要背着沉重的腈纶货爬山的人。茫茫大山人烟稀少,忍饥挨饿一准是家常便饭。离大山近了,离家远了,离老调更远了。幸运的是,亮在做腈纶小买卖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女孩子。

外科总是很忙碌,疮痈、阑尾炎、胆囊炎、子宫肌瘤的患者很多,手术一台挨一台。那时已是1985年,我在蠡县医院实习。有时候,还会突击来一批做结扎手术的母亲们。

一天半夜,急救室来了一个奇怪的病人。说来了有误,是七八个人慌慌张张地抬来,鲜血滴到地上,像一朵朵触目的花。听家属口音是我们河对岸村子的。这个病人脖子都是软绵绵的,脑袋耷拉着,像一个纸糊的人,她的血染红了一整床被子。吸氧、静脉切开、给液,同时打通了四个输液通道进行抢救。一瓶一瓶红色血浆、无色营养液流到这个病人身体里,石沉大海一样。所有的抢救措施都上了,都没能留住这个人在世上。她像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柳树,没等秋天来临,还没来得及变黄,只在医院病床停顿了一下,就骤然坠入了忘川河。这是我第一次面对一个逝去的人,而且是一个非正常死亡的人。这在我18岁的天空,留下了永恒的阴影。

交接班,科主任的声音很近又很远。长长的抢救经过……一个人死了。外伤失血性休克……死亡。我的心里只有这句话。护士姐姐们惋惜着一个人的生命。她们问我,亮是你们村的,你认识吧?

亮!我认识啊,我们是一家子呢。

他杀人了。昨晚那个女人,差点是他未来的丈母娘。

孟尝村素以广招天下英豪的孟尝君为荣,至今流传“孟尝君子店,千里客来投”的义名。孟尝村人厚道,多少辈也没出过杀人犯。这不仅是桩人命案,更是对整个孟尝村的亵渎。

我的脑子不听使唤了,好像不是我自己的。我看不到我的脸色。我拼命地还原、拼接,所有的影像却被无情地撕裂、粉碎。亮的样子一会儿清晰,一会儿模糊。他怎么会杀人?他为什么要杀自己未来的丈母娘?他是个多仁义的孩子啊。亮比我大,按辈分称呼我姑姑,很多调皮的本家侄子不肯叫我姑姑,因为我和他们的年纪差不多。亮从不,他对我的恭敬,就像我见到识文断字的本家大爷爷。

听说亮是自首的。他不学戏了,跟河北岸的人搭伴一起到外地卖腈纶毛线、毛衣。他常常照顾一个也喜欢老调的姑娘。在一起的时间长了,两人相爱了。他长得好,人勤快,也赢得了未来丈母娘的欢心。可是,亮这几年攒的钱,都帮家里还了账,拿不出彩礼钱。那个还不算老的丈母娘,硬要姑娘嫁给一个富裕些的人家……喜剧的开始悲剧的结束,这就是亮的遭遇。

人生如戏,是祖宗留下的谶语,在亮身上又得到了验证。

我对老调的记忆,带有很多过滤后的成分,她印证着我的少年。我看她像美丽华贵的牡丹花,其实她至多不过是庄户人家里最常见的蜀葵。老调就是当地的草台班子,逢年过节祈福和婚丧嫁娶祭祀才能一显身手,老调的艺术殿堂就在村头巷尾。那些慢悠悠的咿咿呀呀,我也是耐着性子听下去,吸引我的是五彩的行头,是一招一式的拳脚和刀枪的演绎,是那些英雄儿女情长的缠绵,和英雄陌路时的峰回路转,我常常被戏台上保家卫国的英雄们所感动。我的家乡保定,正处在宋辽时期两国交战的地段,离县城不远的大宋村,还遗留着大宋台的遗迹,传说是穆桂英的点将台。老调起于元盛于清,我想她正是汉族人对异族入侵的反抗和对英雄精神的展示。这片热土,春秋时期隶属燕赵,秉承的是烈烈的慷慨之风,老调承载的英雄气质,契合当地人的英雄情结和基调。我至今也分不清老调的头板、二板、安板、起板、拨子板、送板……但不影响我喜欢它的韵味,老调是我认识世界的一条途径,我的血脉里流淌的是老调的声音。

我在县城工作的时候,每天都要经过潴龙河大桥。桥的西头,当时是一片开阔的沙滩,上纲上线时是公检法部门枪毙人的地方。每年秋后,这里都会滴上一些血迹。亮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在这里。如今,这里种上了大片高收入的麻山药,早已将血迹覆盖。

前年春节,天异常的暖和,小侄女儿陪着我站在昔日高大的潴龙河大堤,昔年繁茂的老柳树、刷拉拉响的大杨树早没了踪影。大堤上用以防洪水的土牛也消失了。读高中的小侄女儿,生长在潴龙河畔,居然没见过潴龙河有水时,河流奔腾是什么样子,更勿说河上的渡船和村里的老调。

我告诉侄女,潴龙河里有水的时候,有很多叫不上名字的水鸟,最常见的是水鸡,也有见到人飞得远远的野鸭子,我还见过白鹤。每年秋后,有成群的大雁咯咯叫着落到河边歇脚。河滩上长着一丛一丛红荆条,红红的杆,细碎的叶子,开着细碎的小粉花,这是好柴禾。红荆条边,常常有癞蛤蟆叠成的花花罗汉。蛤蟆洼里年年都演“竭泽而渔”的活剧。咱们河里的鱼啊,白水炖都鲜得要命。把脚伸到河水里,小鱼儿会亲吻你。我还在河蚌里找过珍珠。青蛙和癞蛤蟆的卵,像黑珍珠项链,一串一串的缠绕在水里的蒲草和水萍花杆上。水萍花啊,“水萍花、稗子草,长流水,断不了”,现在见不到蒲草和水萍花了。蛤蟆洼也没蛤蟆啦。只能种蔓菁和豇豆的老堤,也被人们盖房子垫房基挖完了。

潴龙河和老调,似有着同样不可逆转的宿命。

《蠡县志》上载有《孟尝怀古》“七国争延天下贤,朱门独有客三千。戒心已出淆函早,相业终为海岱传。野鸟数声林寂寂,泔河一带水涓涓。豪华既出黄封在,翁仲遗虚草接天。”沧海桑田,黄土掩埋了英雄们的足迹,但英雄的气概一直在老调苍桑的音韵中在潴龙河两岸唱响。

潴龙河成为了一个符号,水边生长了一辈的人把老调带到了坟墓中,老调几起几落,最终成为记忆里的切花,一个时代终结了。亮消失了,既是生命个体的偶然,也是人性的必然。我相信一条河,一座村庄,一个剧种,一个人,一定存在着我捉摸不透的秘密和因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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